“一带一路”中的中国-中亚关系
——常识重建与互为契机
袁剑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
在欧亚大陆中心地带矗立着一块以中亚五国为核心的区域,它曾经是欧亚大陆古代东西方文明交流的通道与枢纽,在世界历史发展进行中扮演了相当关键的角色,但却在近代以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被我们的主流认知所忽略。重新发现“中亚”,将会丰富我们的对外认知视野,并使我们能够在当代国际地缘政治背景下更好地理解“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问题。
重建“中亚”常识
近代以来海洋文明的强势地位,使我们在回溯历史的过程中,往往将目光更多地关注到了欧亚大陆外围与沿海地带的文明与社会,比如说非常著名的希腊文明、印度文明以及古巴比伦文明等等,当然,还有我们自己璀璨辉煌的中华文明。不可否认,这些文明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奠定了所在地区社会与生态未来发展的基石,并且在历史发展的漫漫长河中在本区域内确立起巨大的文明引领与辐射作用,但是,如果我们将整个欧亚大陆的发展与互动仅仅局限于或者说等同于这几大文明的话,那么,我们就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欧亚大陆内部其他区域的相关状况,以及这些地区曾经有过的,并且如今依然在继续进一步发展着的与外围文明的互动与交流,同时也忽略了欧亚大陆内部区域的社会与族群对外围社会与文明所有过的冲击与影响,就就无助于我们确立起对于欧亚大陆的整体性认知,其中的重要一环就是“中亚”。因此,要更好地了解从历史到当下欧亚大陆的地位与结构问题,就有必要重新认识“中亚”这一区域本身,尤其是这一区域内部的历史与社会发展逻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更客观理性地去看待中国与这一区域的历史、当下与未来关系问题。
当然,作为中国人,我们对外域的认知永远也比不上对于自己祖国——中国的认知,这一点无可置疑。但是,我们至少也不应该使中亚完全成为我们的知识空白。基于多方面的原因,我们目前对于美国、欧洲的认识情况要远远超过对于处在中国周边的中亚地区的认识水平,这固然跟我们与欧美国家在各个层面上的交往更多有关,同时也体现了美欧在当代世界政治经济体系中的重要地位,但在另一方面,对于欧美之外诸多地区尤其是中亚地区的认知空白,也暴露出我们对周边情况认识的不足,这与中国作为崛起中的大国的全球视野,与我们在处理好自身问题的基础上认识和面对来自域外的机遇与挑战的反应能力是难以契合的。在很多情况下,公众层面对于中亚的认知往往更多的是神话性的,而不是知识性的,中亚在这种语境下成为一种遥远而又神秘的东西。让中亚不再遥远,让中亚不再神秘,这就是我们重建“中亚”常识的目的与关键。
从“大博弈”到“新棋局”
中亚这一区域在历史上曾经是欧亚大陆东西方文明之间交流互动的重要枢纽,既成为各个族群彼此往来移动的地理通道,同时又成就了“丝绸之路”的文化美名,但值得注意的是,数千年来,中亚地区本身在历史上始终没有形成一个以本区域为核心的稳定统一政权,而始终处在欧亚大陆外围文明的争夺之中。在这种争夺中,19世纪中后期英、俄之间对中亚的“大博弈”(The Great Game)最终奠定了1991年之前中亚的基本地缘政治格局,并深刻影响到当今的中亚地缘政治。
英、俄两国间的这场“大博弈”源自英国和俄国分别北上和南下过程中的帝国利益冲突。1839年,英军从印度北上,发动阿富汗战争,而俄国则从奥伦堡南下进军希瓦汗国,两大帝国力量发生碰撞,冲突随即展开。这场“大博弈”经历了半个多世纪,最终以阿姆河-帕米尔一线划定双方势力范围告终。而在这之后,我们如今所称的中亚五国区域全都被纳入到俄国版图之内。
当然,在具体的争夺过程中,政治与军事总是交织在一起,但俄国通过外交层面的活动,在夺取中亚的过程中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恩格斯曾经这样论述沙俄在外交方面的优势:“对外政策,这毫无疑问是沙皇政府所擅长的,而且是非常擅长的一个方面。俄国外交界形成了某种现代的耶稣会,它强大到在需要的时候甚至足以克服沙皇的任性,足以任自己内部取缔贪污腐化,而在周围更广泛地传播这种贪污腐化”(《俄国沙皇政府的对外政策》)。俄国对中亚的逐步控制过程,实际上就是在军事力量支撑下,利用外交手段逐步将其纳入俄国版图并进行内部治理的过程。
随着冷战的结束,中亚作为俄国在与英国“大博弈”中的战利品,原先苏联中亚地区诸加盟共和国实现了自身的独立建国,打破了原来这一地区的国家间力量平衡结构,开始进入新一轮的国家与国际力量博弈阶段,地缘政治的“新棋局”正在形成。
中亚的这种“新棋局”不同于之前的“大博弈”,除了原先在政治、军事等方面的争夺之外,如今还有着更多因素与力量的介入,例如文化软实力、国家认同、族群关系等,这些都使“新棋局”中的可变因素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因此也就需要我们对这一地区在认知层面有新的积累。
中国与中亚的“互为契机”
1991年底苏联的解体和中亚五国的独立,在地缘政治层面上标志着中亚从一个大国(苏联)内部的区域问题转变为欧亚大陆各大力量都必须面对的区域问题。与此同时,中亚版块本身也面临这一个从作为苏联组成部分的整体性向具有各自国家与民族特征的多元性的转变过程,而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这一地缘政治局面的变迁所带来的问题是多方面的。如果说,从1991年底至21世纪初,中亚各国在这一时期的主要任务是在多方面完成民族国家认同与建构的话,那么,从2001年美国以反恐为由进入中亚至今,中亚各国开始进入一个国家建设与对外战略并行的阶段,在这一阶段,寻找大国支持和避免对抗成为中亚各国对外关系的主轴。
从中亚各国的国家建构方面来看,独立并不意味着中亚各国内部问题的解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独立之后的中亚各国,很多问题才刚刚开始,对于它们来说,需要在“中亚”这一概括性标签之外形塑各自独特的国家身份与发展契机,并开始认真面对这些国家之间所存在的诸多未解难题。对此,美国中亚问题专家奥卡特(Martha Brill Olcott)在《中亚的第二次机会》一书中为我们列出了中亚国家在国际、地区和国家等几个层面上所面临的问题:其一是各国在管理公共水源方面持续不断地出现紧张关系;其二是各国间存在的边界问题和少数民族待遇问题;其三是中亚地区内部贸易困难的问题;其四是毒品贸易和有组织犯罪的威胁问题;其五则是极端思想的扩散问题,她进而指出,中亚有可能出现一个或多个失败国家,这是最危险的潜在问题,而随着权力向后苏联时代的领导人移交,这种危险在不断增加。因此,这些“独立后遗症”问题处理的恰当与否,将直接关系到中亚各国的未来命运,也将对周边大国的政治军事战略造成巨大的影响。
中亚因为自身所处的内陆地缘环境,为了能够更好地参与到更广阔的全球经济互动过程中,就必须与欧亚大陆周边的大国相联系,而在中亚各国的具体选择中,除了继续维持与俄罗斯的传统政治和经济联系之外,中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中亚各国新的合作方向与通道。而与此同时,随着中国“一带一路”战略的推进,重新寻找东-西轴向的发展通道问题也成为中国未来的重要依托。因此,从中亚方面而言,在俄罗斯这一战略依托之外,中国成为其在经济联系领域内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在中国方面,随着西部大开发的推进、经济结构和生产力布局的大调整,以及整体安全环境的需求,主动建立起与中亚各国的良好互动关系也将有助于上述问题的推进与解决。可以说,中亚与中国在相关关系构建方面有着各自的需求,双方开始“互为契机”。
当然,必须承认的是,在建立中国-中亚区域性合作的过程中,双方之间的需求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但对于彼此文明与文化的理解与包容则是合作的基本前提。我们必须注意到,如今的中亚已经不再是苏联的一个地区,而是具有诸多独立国家的庞大地区,而这些独立国家之间也有着各不相同的复杂关系,因此,中国-中亚合作关系的推进是无法单纯依靠中-俄、中-美等大国关系就加以解决的,而必须时刻考虑到中亚地区乃至其中各国本身在关系建构方面的主体性问题,也就是说,要倾听他们自己的声音,了解中亚和中亚各国的真正需求,只有这样,中国与中亚彼此之间的合作才能够更具有可持续性,当代“丝绸之路”才能更好地传承下去。
总之,深刻变动的当代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使“一带一路”中的中国-中亚关系面临着新的机遇,这种机遇将使我们的陆向轴线重要性日益凸显,并得以大幅度改善中国的陆向生存环境,欧亚大陆各大国之间的相互交流与共同发展也变得更加迫切与可能。在对历史与现状的深刻认知基础上,明确中亚在这一过程中的重要地位,了解中亚国家的自身关切,将有助于我们更为科学地构建当代中国-中亚关系,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与发展。
本文刊发于《中国图书评论》2015年第9期